1232年正月 ,均州西南三峰山,朔風凜冽,大雪紛飛,天地一片煞白。
對于被圍金溝、已成籠中困獸的金軍而言,此時這狹小陰冷的山谷之中,正漸漸彌散出一股令人恐懼的氣息——那是絕望和死亡混合而成的味道。
遠處的蒙古人正依偎著燃燒的篝火取暖,四周彌漫著動物脂肪炙烤過后產生的濃香,而十五萬饑腸轆轆、疲乏至極的金國士兵,卻只能穿著單衣在冰天雪地中瑟瑟發抖。
暴虐的風雪在曠野中咆哮,撕扯著他們的皮肉、筋骨,眼前的兵刃早已結滿霜花,他們甚至無法用紅腫的雙手握緊冰冷的武器。
饑餓、疲勞、寒冷、恐懼正在慢慢蠶食著女真人最后的那點斗志,絕望的對視和粗重的喘息聲中,沒人知道最后的時刻將以怎樣的方式來臨。
1232年冬,蒙、金主力決戰三峰山,金國僅存的十五萬精銳騎兵被圍后全軍覆沒,完顏合達、移剌蒲阿、完顏陳和尚這批金國最后的名將于此役中悉數戰死。
三峰山的血色黃昏中,女真人的喪鐘已經緩緩敲響……
兵敗三峰山,女真人最后的精銳、成建制的主力兵團損失殆盡,已經徹底喪失了與蒙軍在野外抗衡的能力,曾經在東亞大陸縱橫百年的金國,如今只能依托中原地區殘存的十幾座城池,勉強維持性命。
蒙古人沒有給金國任何喘息的機會,三峰山之戰結束后不久,蒙古鐵騎乘勝橫掃黃河南岸諸州縣,于1232年三月,兵臨金朝都城汴梁(開封)。
這里,曾是另一個王朝的國都,只是靖康二年那場由女真人主宰的戰爭中,汴梁見證了北宋的覆亡,從此南宋偏安一隅,而金國成為了中原新的主人。
滄海桑田,百年時光彈指揮間,如今汴梁再次面臨兵燹之禍,只不過此時在汴梁城中茍延殘喘的,變成了當年在城外不可一世的女真人。
面對絕境,金國人不準備束手就擒,為了守住最后的都城,金哀宗完顏守緒一聲令下,城外軍民以及南渡將士家屬全部遷入汴京,全城皆兵,準備同蒙古人殊死一搏。
金國人的頑強和堅韌為他們贏得了喘息的機會,蒙軍圍城半月,血戰數十場,卻在汴梁城下損失慘重,因糧草不濟,最終只得無奈退兵。
望著蒙軍遠去的背影,哀宗暗自慶幸「彼再攻三日,城必破矣」,然而劫后余生的金國人還來不及歡慶勝利,一場更大的災難卻又悄然降臨了……
殘酷的戰爭給雙方都帶來了巨大的傷亡,金軍因忙于守城無暇顧及其他,導致汴梁城中眾多的戰死者無人處理,堆積各處,隨著時間的推移和氣溫逐漸升高,尸體腐爛后又滋生出大量的病菌。
一場恐怖的瘟疫在四、五月間突然爆發,惡劣的衛生環境和落后的醫療條件根本無法阻止疫情蔓延,病菌在汴梁城密集的人群中迅速傳播,最終肆虐成一場持續五十日,奪走近百萬人生命的空前災難。
汴京大疫,凡五十日,諸門出死者九十余萬人,貧不能葬者不在是數。——《金史·哀宗本紀》
大疫之后,汴梁各處是白骨相望、虻蠅撲面,宛若一座死城,而如果蒙軍卷土重來,元氣大傷的都城絕對在劫難逃,金哀宗不愿坐以待斃,為了給帝國尋得一線生機,其舍下后宮親眷,只帶著近臣及一萬精銳騎兵,于1232年十二月,外逃求生。
而完顏守緒前腳剛走,蒙軍果然接踵而至,有了上次的教訓,蒙古人并不急于進攻,而是以重兵將汴梁重重包圍。
而接下來的五個月,將是北宋靖康之變后,古都開封又一次的至暗時刻。
皇帝棄城而走,汴梁已是人心惶惶,更嚴重的是圍城日久,糧秣告急,統治者開始強制城中平民捐糧,以保證作戰部隊的正常飲食供應,而大量因此三餐無繼的百姓,便只得走上街頭,以乞討為生。
但糧食終有耗盡之日,起初軍民尚能蒸煮皮革制品充饑,隨著時間推移,野草樹根都已食盡,城中竟出現殺妻兒食肉的慘劇。
縉紳士女多行乞于市,至有自食妻子者,諸皮器物皆煮充饑,貴家第宅,市樓肆館皆撤以炊
危難關頭,又出現叛亂,1233年四月,汴京留守崔立在殺死參知政事完顏奴申、樞密副使完顏習捏阿卜留等十余位大臣后,以武力挾持金國太后開城向蒙古請降。
汴梁的浩劫開始了,蒙古人入城伊始,便開始大肆燒殺擄掠,恢宏的金國皇宮被付之一炬,更多的殿宇樓台在被洗劫一空后化為灰燼。
而崔立為表忠心,在拱手獻上大內府庫金銀珍寶的同時,更將金國太后、皇后及后宮妃嬪,梁王、荊王等完顏皇裔,宗室男女五百余人悉數進貢給了汴梁城新的主人。
在汴梁城的慟哭哀嚎聲中,在勝利者獲得了所有想要的東西之后,心滿意足的蒙古人,將這些金國的皇室、貴族外加數千名樂師醫者、工匠繡女等技術人員,以三十七輛大車押解著,浩浩蕩蕩地北返都城哈拉和林。
而在回程的路上,蒙古人又重演了一遍當年金國蹂躪北宋俘虜的劇情。
俘虜中身份最尊貴的兩位女人——仁圣皇太后王霓,金哀宗皇后徒單氏,出了汴梁之后,便在正史之中再無記載,悲慘下場可想而知。
而那些進入蒙古大營的金國女性,則全部淪為蒙古人的玩物,命運凄慘無比。她們中的很多人,都被當成奴隸,分配給各級將士,蹂躪摧殘、凌辱打罵都是家常便飯,大量不堪受辱的女子,紛紛選擇自盡,然后尸首又被蒙古人隨意丟棄于道路兩邊。
而金國皇室的男性成員,則在歸途之中被一一挑出,然后全部殺死,剩余平民男子則成為蒙古人手里隨意宰割的牛羊,供其一路驅使奴役,或者砍殺取樂。
皇親貴胄、升斗小民,宋人也好、女真也罷,在城破之時,戰爭極為公平地向所有失敗者展現著它最猙獰殘忍的一面。
而百年輪回中,歷史卻總是驚人的相似,除了皇帝完顏守緒僥幸逃亡,金國國都汴梁淪陷時的悲慘遭遇,幾乎和北宋末年的「靖康之難」如出一轍。
只不過1127年時,女真人是災難的始作俑者,而一百年后他們又成為了蒙軍鐵蹄下的犧牲品和受害人。
由汴梁出逃后,完顏守緒率領最后的萬余人馬,匆匆北上衛州(河南新鄉),然而此時金國大勢已去,哀宗更是虎落平陽,衛州的守城將領不僅緊閉城門,還在城頭口出譏諷之言挖苦落難逃亡的皇帝。
怒不可遏的金國皇帝下令攻城,但身邊的軍隊本就是由汴梁逃亡而出,并未攜帶攻城器械,面對彈丸之地,強攻數日竟難以得手。
而正當金國君臣在衛州城下自相殘殺時,蒙軍攻破汴梁后得知哀宗出逃,立即掩殺而至,哀宗無奈放棄衛州,倉皇南下歸德(商丘)。
但歸德糧草也十分匱乏,并非久留之地,正當眾人一籌莫展之際,金哀宗聽聞西南方向三百余里的蔡州(河南汝南),不僅倉稟充盈,而且流散各地的敗兵、潰勇也正向此處靠攏,于是在1233年八月,完顏守緒再棄歸德轉赴蔡州。
惶惶如喪家之犬,急急似漏網之魚,哀宗一行輾轉數城,幾經周折后終于來到蔡州,但令大金天子失望的是,這座彈丸小城,確實聚集了數萬從各地逃亡而來的金軍士兵,但城內的存糧卻遠非傳聞中那般充實。
更糟糕的是,立足未穩之際,噩耗又再次傳來,一直窮追猛打的蒙古人,在九月時兵臨蔡州城下,而兩個月后,此前一直保持中立的南宋軍隊,也加入了與蒙軍聯手攻城的隊伍。
原來,此前在三峰山之役中僥幸逃脫的金國將領武仙,為了營救困據中原的金哀宗入川,兵敗后在唐州、鄧州一帶募集了超過二十萬的潰兵、難民,并于1232年八月,突然對南宋邊境重鎮的光化(襄樊老河口)地區發起猛攻,試圖由此地溯漢江入陜,再南侵蜀中。
自1211年蒙、金開戰以來,南宋一直以局外人的身份保持觀望,然而金國在喪師失地、節節敗退之際,不是盡量爭取宋廷能伸出援手,反而相當無恥也極其短視的將刀刃對準了這個看似軟弱又一直沉默的南方鄰居。
結果南下入侵的企圖,屢屢為宋朝軍隊所挫,而「取償于宋」的愚蠢政策,不僅沒能彌補金國在戰爭中的消耗,還徹底斷送了宋、金雙方理論上合作的可能。
而即使在都城告破、國君逃亡,女真人已是山窮水盡的情況下,武仙卻依然妄想著偷襲宋境,這樣的愚蠢舉動,終于將一直猶豫、徘徊的南宋,徹底推向了金國的對立面。
1233年十月,蒙、宋最終達成聯合抗金的協議,次月,由當時的南宋第一名將孟珙,率荊襄戰區兩萬精銳,運糧三十萬石,出兵北上蔡州。
九月以來,蒙古人對蔡州持續猛攻,雖然形勢岌岌可危,但金哀宗的內心依然存有幾分僥幸——逐漸嚴寒的天氣、漫長的補給線和戰爭帶來的巨大傷亡,也許會令城下的對手再次退卻。
但很快蔡州城內就收到了蒙、宋聯盟的消息,完顏守緒震驚的同時,幾乎難以置信,直到南宋士兵和綿延不絕的運糧車隊終于出現在城外山嶺之上,大金天子和城內的數萬女真士兵,才忽然體會到末日將近的絕望與悲涼。
這是女真人自完顏阿骨打建國以來,最生死攸關的時刻,所有人都知道,一旦輸掉這場戰爭,大金帝國將永遠成為歷史,而城外的蒙、宋將士,也絕不可能給他們任何活命的機會。
女真人在一百多年前,親手制造了北宋亡國的靖康之難,而蒙古人也曾被金國瘋狂屠戮,成吉思汗的先祖俺巴孩汗,更是被金熙宗殘忍地釘死在木驢之上。
而這些歷經數輩都難以釋懷的屈辱,這些橫亙百年也無法消弭的血仇,終于在蔡州城下,凝聚成了滔天恨意和摧毀一切的怒火。
1233年歲末,陰冷的寒風之中,東亞大陸的三個民族,數十萬將士,注定將在這里血流成河、不死不休!
蔡州的最后決戰從一開始就是血雨腥風,蒙宋兩軍不計生死、輪番猛攻,而金哀宗為求自保,也動員了蔡州城內所有的力量,成年男性悉數充作壯丁參戰,甚至連體格健碩的女子都被強制上城運送木石。
戰爭在雙方的反復拉鋸中持續了近兩個月,其間金哀宗曾準備趁夜再次突圍,不料反而中了宋軍的埋伏,損失慘重,無奈退回城中。
而垂死掙扎中的女真人,在求生欲的支配下,也爆發出了驚人的戰斗力,面對蒙、宋數倍于己的攻城兵力,面對四面八方、夜以繼日的猛攻,雖是險象環生,卻能始終力保城門不失。
但外無援軍而兵械箭矢殆盡,負隅頑抗卻終究無法突圍,守軍人心開始渙散,士氣逐漸低落,而隨著時間推移,糧食的匱乏,成為了蔡州城真正致命的問題。
而城外的宋軍統帥孟珙,從戰俘口中得知城內缺糧的消息后,也停止了進攻,只是每日在城墻之下,于金軍目光所及之處,大排筵宴。
城外的蒙、宋戰士觥籌交錯、載歌載舞;牛羊美味,應有盡有,而城上守軍餓得頭昏眼花,無比煎熬,時間一長,便開始有女真人抵不住誘惑,悄悄槌城而下,向蒙宋聯軍投降。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蔡州的條件甚至還比不上此前被金哀宗放棄的歸德府,歸德雖然也乏糧儲,但環城皆水,實在不行,多少還有一些魚獲、河鮮可解燃眉之急。
而蔡州規模不大,原本就沒有過多的糧食儲備,隨著部隊的陸續到來,更是加速了食物的消耗。
嚴冬來臨,城中米面逐漸耗盡,軍民便只能依靠蛇蟲鼠蟻、草根樹皮來活命,甚至連鞍靴甲革、軍鼓獸皮都被烹煮充饑。
當所有這些可以果腹的東西都消耗殆盡后,接著就是屠殺戰馬——要知道馬匹,是沖鋒、突圍最后的希望,殺馬煮肉,已經代表蔡州城的軍民主動放棄、而且再也沒有逃出生天的可能了。
但戰馬又能有多少呢?所有戰馬都吃完之后呢?
蔡州城的女真人,很快給出了答案——先是死尸,然后是老弱婦孺,都成為了血淋淋的「糧食」!
1234年到來之際,蔡州城內已是一片地獄景象,沿街乞食者,在泥土灰塵中哀嚎;奄奄一息者,雙眼呆滯地癱臥在地,靜靜迎接死亡;而他們的身邊,更有一雙雙血紅的眼睛,隨時等待著「食物」閉上眼睛……
軍隊日常的口糧也只有「人畜骨和芹泥」,而為了及時補充肉類,金人又常常斬殺敗軍,「拘其肉以食」。
戰爭把它最殘酷的一面,毫無保留地展現在了女真人的面前,而就在這樣的崩潰困頓之中,1234年正月,蒙、宋聯軍發起了最后的總攻。
硝煙彌漫、喊殺震天,在戰火即將把蔡州吞噬之前,120年歷史的金國迎來了最后一位主人。
正月初十,金哀宗自覺大勢已去,便召集文武百官,準備傳位于東面元帥完顏承麟。
完顏承麟最初不肯接受皇帝之位,但哀宗勸說道:朕體素肥,不便于鞍馬馳突。愛卿平日敏捷有將略,萬一得免,能保我大金國祚不絕,就了卻朕的心愿了。」
此言一出,君臣相視落淚,亡國在即,力難回天,莫名的絕望與悲涼涌上心頭,而哀宗以延續國祚的重任相托,完顏承麟迫不得已,只能繼位登基。
只是次日的傳位大禮尚未過半,南城已然告破。頃刻之間,四面殺聲震天,蒙宋聯軍攻入蔡州內城。
完顏承麟只能立即中斷典禮,倉促披掛上馬,率眾沖向城破之處迎戰,隨后這位登基不到一個時辰的金國末代皇帝,便匆匆戰死于亂軍之中。
而金哀宗則更在完顏承麟之前,便自縊于幽蘭軒,死前還囑咐近臣,將其尸首投于火中焚燒,以免城破后落于敵人之手。
但人算不如天算,戰爭實在結束得太快,哀宗的尸骨尚未完全焚毀,蒙宋聯軍便沖入了幽蘭軒,眾人撲滅火焰,得到了大金天子焦黑的殘骸。
公元1234年2月9日,蒙宋聯手攻破蔡州,金哀宗完顏守緒、金末帝完顏承麟先后殉國,女真金國至此宣告滅亡。
隨后,南宋主帥孟珙帶著金國皇帝的骸骨得勝回朝,宋理宗聞訊大喜過望,將哀宗尸骨奉于臨安太廟,以此洗雪靖康百年之恥,告慰徽、欽二帝的在天之靈。
而蒙古人似乎恨意難消,蔡州之戰結束后,大漢窩闊台隨即即下詔——「除完顏氏以外,余皆赦免」,金室皇族一脈,至此斷絕。
百年恩怨、天道輪回,因果報應、屢試不爽,制造靖康之難,給北宋帶來滅頂之災和無盡屈辱的女真人,在其覆滅的過程中,又遭遇了更加慘痛的結局。
但不得不承認的是,亡國之際,金國的兩位皇帝,先后為社稷而死,確實要比北宋茍且而活的徽、欽二宗勝上不止一籌。
代表者: 土屋千冬
郵便番号:114-0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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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本金:2,000,000円
設立日:2023年03月07日